京城夕照

我不是張迷，我媽媽比較是。沒想到，媽媽看完甫出版的《小團圓》之後，認為是張愛玲最難看的一本小說，因此最近我趕完手上案子，便拿過來讀。

有一個笑話我每次想到都會笑。有一家精神病院，病人正專心看書，護士經過，問書好看嗎？病人說，好是好，就是出場人物太多。後來護士走過去一看，發現病人正在看大台北地區電話簿。

很多人對《小團圓》的想法，也是前半部出場人物太多，雜沓紛呈，不知所云。前前後後關連不強，又說了許多無關之事，例如墮胎，連宋淇在序中也這樣說。這本小團圓大概就像是本電話簿吧，好是好，就是出場人物太多。

針對這點，以及對這本書，我有幾個小小想法。

一，這部書既然是自傳小說（而且是非常逼真），作者愛寫什麼，讀者可能沒有選擇餘地；是因為她所經歷的人生，才有後來的她呀。況且自傳有告白性質，她想要說些什麼，也該讓她說一說。

而且因為這是寫自己，很難像寫作別人故事般事不關己，修修剪剪條理清晰。剪的是自己的肉，一定的雜亂是必然，剪什麼都肉痛。要是看過霍布斯邦（Eric Hobsbawn）的自傳，可能想站起來把這老頭揍到死算了。張愛玲的表現已經很不賴。

第二，或許外界對這部書的焦點，太放在胡蘭成身上。

包括張愛玲自己，都太在意胡蘭成問題（出不出版小團圓的關鍵，竟在讓不讓胡蘭成得意；而一開始的寫作，竟是怕朱西甯胡寫），越怕的結果，反而人家越看得到，就像她穿了藍棉布大襖下鄉，硬是給胡蘭成嫌死。

中文世界在電影《色‧戒》問世後，也大談胡蘭成與易先生相似程度，造成年輕讀者（或不年輕但首次接觸張作之讀者）對這段戀情的好奇，只期待看到一個與邵之雍相戀的盛九莉，不太能忍耐盛九莉在那絮絮叨叨了。

我想，這大概就是作家或編輯自己都沒有控制好輿論方向的「公關問題」，或者也是整個出版產業所釋放的行銷術吧。

這就是著名的「張愛玲遺囑」，其中「小團圓小說要銷毀」一句，成為這次小團圓出版的最大爭議，宋以朗本人並且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連兩天刊登說明文章解釋。（張愛玲字好可愛喔。）

第三，我覺得這本書前半部也值得一看。我不是張迷，但從小便看，所以對她家事情是熟悉的。沒想到我看這本書，還是尖叫連連。

這部書有很多情節少為人知，例如她姑姑，竟然和輩分屬於下一輩的表姪（也就是外甥，張愛玲的表哥）談戀愛，比姊弟戀還勁爆許多。正當你覺得楚娣也太強大了的時候，她媽媽跳出來否定你，不但跟夫家的「大姪姪」們胡攪，還跟了好幾個，現在人都不一定敢跟自己的姪子戀愛，她媽媽真可以主演薔薇之戀了。

而無論在《私語》或《對照記》中，張愛玲對母親（黃素瑩）的說法都算是正面，但在小團圓中顯然不是這樣，她對母親其實有著諸多不諒解。這大概也是她第一次透露出對母親的不以為然（連她的獎學金八百港幣都拿去賭，她一窮二白媽媽卻去住淺水灣飯店…）。

黃錦樹在聯合副刊的文章中也說，二嬸三姑竟然有同志情傳聞，實在遠比胡蘭成戀情更有看頭。這點我很認同黃錦樹，也覺得這裡面八卦太多，即使我看她小說很久，很多片段還是會張大了嘴感到訝異。

這些情節遠比顧曼璐讓祝鴻才強姦顧曼禎，以及曹七巧親手破壞女兒親事更叫人驚悚。很多人說張愛玲小說扭曲，誰能想到，真實人生竟遠比她的小說更出人意表呢？

第四，作為一個長期讀者，讀了這部小說，我其實是意外感動的。

張愛玲是一個冷倨並故作鎮靜的人，就像她在書裡講的，就算覺得好笑或驚奇，九莉是絕不肯大驚小怪的。可是這次她沒有保留什麼，很誠實交代她是深愛著胡蘭成（袁瓊瓊在聯合副刊的觀點頗有趣，她說張愛玲是怕胡蘭成知道她真愛他而得意，倒不是怕他在台灣仕途得意）；而且她也誠實的說明，她是在一個如何渴愛的成長過程裡，輕易的給胡蘭成騙了走。天天來，便追到；瞎胡搞，又裝看不見；實在是個小傻丫頭，一點不像她平常那樣冷靜自持。

平常讀張愛玲小說，有失落（如紅玫瑰白玫瑰）、有無奈（如半生緣）、有哀傷（如花凋）、有驚怕（如怨女，也就是金鎖記），但是很少有感動，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結局竟然心會有點痛。

十年之後，她夢見和他走在像電影一樣美的地方，快樂了很久，但大部分時間她是做噩夢的。這段相戀對她是如此重要，是一段長久苦澀中的唯一快樂。我看到一個很勇敢的張愛玲，不怕醜的交代了一段懵懂傻氣的初戀。所以她說，這是一段熱情故事，愛情的萬轉千迴，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

確實這是一個熱情故事，剩下的這點東西也令人動容。

附帶一點，我對張小虹拒看小團圓的作法全然不能贊同。我比較認同宋以朗所說，張愛玲在 1992 年說要銷毀，但修改此書到死前，也允諾皇冠編輯要快點問世，她不是真心要銷毀這本書的。我想她也許覺得有責任交代些什麼，但也確實沒有勇氣決定是否出版，因為這個決定很難。

這本書在文學價值上，也絕對是需要出版的一本張愛玲小說，因為她展現了難得一見的最大熱情，讀者不能不看到這一面，否則對張愛玲本人也是相當不公平的。原來她敞開心胸時也是很溫馨的傻大個。

最後，針對「出場人物太多」一點，我知道很多張迷跟我媽媽一樣，只是求個讀小說的痛快，你家裡如何、誰對你怎樣，一概不管，所以讀這本小說有些不痛快。我想簡單寫一下出場人物的介紹，以供閱讀時的對照。

竺家：李鴻章家族

1896年李鴻章訪問法國，法國報紙刊登他的素描。

清朝外交官真的很可憐，留很奇怪的髮型在國外走來走去。

張愛玲的貴族身世裡面，最重要的當然就是竺家，這就是李鴻章家族。李鴻章在清末那是位極人臣，張愛玲的奶奶就是李鴻章愛女，李菊耦。李鴻章千挑萬選，給菊耦選了個大二十歲又喪妻的張佩綸（愛玲爺爺）。

張佩綸基本上是個清官，張愛玲家族大部分的財產是來自奶奶陪嫁，也就是「宰相合肥天下瘦」的李家。小團圓書中說到合肥合肥，便是指李家。

照小團圓以及《對照記》的說法，「奶奶嫁給爺爺大概是很委屈」，菊耦對這們親事恐怕不是太滿意（P.122），書裡還有很多類似敘述。但其實張佩綸娶了她也不見得比較好，李鴻章行事保守引起改革派非議，清流派的張佩綸吃人家喝人家，自然也就閉嘴，晚年真成一股清清流水，什麼事情也不管了（不過我不討厭李鴻章的）。

張佩綸，這張照片曾經出現在對照記。

李菊耦其實長得還OK而已，臉很大，需要小臉霜。

【表大爺】

小團圓提到的竺家表大爺（P.104），便是李鴻章家族到了民國之後，一度得意仕途的唯一一人，李鴻章長孫李國杰。書裡說他「在前清襲了爵，也做過官，近來又出山，當上了要人。」

李國杰是李鴻章爵位的傳人，在十八歲的時候進宮見慈禧太后，據說慈禧念及他是李鴻章後人，兩人竟相對流淚（她對光緒怎麼就沒這麼好），李國杰當場受封副都統，官拜二品。一個小孩子做到如此大官，慈禧真是厚待李鴻章。

由於李鴻章在晚清設立了許多現代化機構，如織布局、電報局、鐵路公司，而且都拿乾股，因此李國杰在民國以後，還出任李鴻章所設立輪船招商局的總經理。書裡說當上了要人，便是指此。

可惜後來蔣介石看上招商局，叫宋子文收回來，就發生小團圓裡面說的「虧空公款」一案，總之是找他碴；李國杰為報復，找上「斧頭黨」暗殺宋子文人馬趙鐵樵。那宋子文豈是好惹（就只毛澤東惹得起啊），李國杰最後也被暗殺，有一種說法是他被斧頭劈死，死狀很慘（大部分的說法是他被槍擊而死，總之不是火雲邪神幹的就是了）。

在小團圓裡，張愛玲及家族對李國杰的評論是「有祖風」，自然是說李國杰最能承襲李鴻章風範。

李國杰。可惜他沒活很老，不知道人老了以後是不是會變成李鴻章那樣。

（李鴻章謎之聲：啊像我是怎樣？）

【緒表哥】

李國杰子，和楚娣有超越輩份的姑姪戀。

【清夜錄】

小團圓裡有一本清夜錄，寫的是外曾祖父、爺爺家裡事情，這本書其實就是曾樸的《孽海花》。曾樸的兒子就是曾虛白，好笑的是，張愛玲還在小團圓裡說她也看了曾虛白的《魯男子》（P.156，但魯男子應該是曾樸所寫，難道張愛玲有情報其實是爸爸逼兒子代寫功課？），這一筆有點反間諜的搞笑，好像在說你知道我家，我也知道你家似的，曾家人要是看了應該會心一笑。

就小團圓裡的說法，孽海花裡很多事情都有所本，只是解讀角度不見得能為李、張後人接受。在對照記中，張愛玲指出過，李國杰的太太常打電話表的第一格就是曾虛白，似乎意指表大媽就是狗仔隊。

曾樸，清末維新派知識份子，支持戊戌變法，希望光緒重行視事，最後被捕入獄。

他的孽海花女主角原型是賽金花。兒子曾虛白是政大新聞系在台灣復校後的第一屆系主任。

【金鎖記】

張愛玲以李鴻章家族故事為本，所寫作的小說還有金鎖記（後改寫為怨女）、創世紀。

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在《我的姊姊張愛玲》一書中說過，《金鎖記》的故事原型就是李家，曹七巧是李國杰弟弟李國煦的太太，因為國煦患有骨癆，所以只能娶個鄉下女子；而上門調戲嫂嫂的便是國杰么弟李國熊，是個敗家子。裡頭的大爺也就是李國杰了。

【創世紀】

而《創世紀》中的戚寶彝，就是指李鴻章本人，因為太疼女兒紫微（也就是菊耦的妹妹，李經溥小姐），而把女兒留在身邊到二十二歲才嫁人，可是卻嫁給了敗家子，一生只能緬懷父親的高度。李菊耦是李鴻章得力助手，甚至替他看公文，這在今日可說是行政院長秘書了，張愛玲奶奶的才識絕對是極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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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感謝玫瑰Roseone指教與協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