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麼,流行樂壇很少有三拍子的歌,我就想不起來蔡依林有主打過什麼三拍子的歌,是因為太不性感嗎?最近聽到蘇打綠的《日光》,詞美歌甜,是非常出色的三拍子作品。
三拍子的歌不好寫,很容易淪為跟凱蒂貓一樣白痴白痴,碰恰恰碰恰恰個沒完。箇中傑作就是小約翰史特勞斯每年都被拿去維也納新年音樂會演奏的《藍色多瑙河》,從小學開始我就擅自跟同學宣稱那是藍色無腦河,聽了讓人想抖腳。結果很快被歸類為「較沒有水準」的同學。
可是三拍子如果用得好,會讓人印象深刻到翻桌。我最鍾愛的三拍子作品,是老帥哥 Ian McKellen 主演的電影《眾神與野獸》God’s and Monster 的配樂,配樂作者 Carter Burwell 把向來無憂無慮的三拍子,扭轉成孤獨陰鬱的電影配樂,每一首曲子都低沈悲傷。我才曉得原來三拍子並不是專屬於快樂的音樂,用小調拉得很長很慢的時候,一直在抖的腳也會想要停下來。這是一張對我很有啟發的三拍子唱片。
另一首令人喜愛的中文歌是 Tizzy Bac 的《維克多的玫瑰》。一開始是與世無爭的三拍子,輕快的墜入情網,然後很快被天使拋棄,後面變成了狂風暴雨的四拍子。節拍轉換與華麗編曲讓情緒有了很大的變化,從輕快到吶喊,是一首成功利用節拍創造迥異情緒的讚歌。等說完蘇打綠的《日光》以後,再來說說這條歌(Youtube放到後面)。
如果說《維克多的玫瑰》值得給 90 分,那麼蘇打綠的《日光》一定要拿到 95 分才公平。嗯,藍色多瑙河的話只能給 65 分,sorry 了小約翰。
《日光》的主歌是輕快的三拍子,三拍子的歌很容易像在轉圓圈,主歌的歌詞寫得很可愛,也像在轉圈圈,後面句首重複前面句尾,類似頂真的修辭效果,光是念都有韻律感,搭上三拍子是天作之合,曲和詞都在轉圈圈:
第一段主歌/
醒在夢境上 夢在清晨上
晨在川流上 流在船島下
第二段主歌/
島在輕浮下 浮在狂熱下
狂在初雷下 雷在白晝上
先聽一下這首歌吧。
可是如果一首歌三拍子到底,就變成一首大爛歌,日光的多瑙河。當然這樣的話不可能拿到95分。本來輕快的三拍子,在副歌出現複雜的編曲變拍,讓曲子的情緒顯得迷離又浪漫,像是轉得醉了(是因為這樣才穿睡衣出來拍MV嗎?)。
幾段副歌的歌詞是這樣的:
殘留的夜蹄在稀薄中消失盡,遊戲的念頭在泡影中蔓延起
美好是因為挑戰無私的天真,罪惡是因為克服背叛的恐懼
泉水的音樂在玫瑰縫中打擊,牧神的笛聲在快樂島中甦醒
美麗是因為滯留昏迷的倦意,丑惡是因為無視夢境的逝去
無私的天真在煙雲中消失盡,夢境的逝去在蘆笛中蔓延起
美好是因為克服美好的恐懼,美好是因為無視美好的逝去
主唱吳青峰是寫詩的人,這是一首懷念純真的詠歎調,歌詞中有許多迷離的意象,例如「殘留的夜蹄在稀薄中消失盡」,像是夜色將盡未盡,這種時刻本來就是曖昧未明的,夾在清明與蒙昧之間,許多類似的情緒匯聚於此,是這首歌詞的基調。
這時候主唱的旋律用了兩次變拍,搭上幾種配器的不同拍子,曲子煙霧朦朧的情緒於是產生,然而節拍感卻又保持明朗,所以像是轉圈圈轉得沈醉,卻不至於亂了章法。詞與曲皆為上乘之作。
以下會討論到一點簡易樂理,覺得無聊的人請直接跳張雨生照片,雨生哥哥在那裡歡迎你。這裡要先說明,我自己是聽了幾遍在紙上寫下來的,也許不夠精確周延,最終還是應該看曲子總譜決定。如果有誤,也歡迎留言告知。
節拍在音樂上最重要的意義是決定強弱拍,例如三拍子的「碰-恰-恰」就是「強-弱-弱」,兩拍子是「強-弱」,四拍子多半是「強-弱-次強-弱」。當然也有例外,例如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前四拍就是「強-強-強-強」(這首不用貼Youtube吧?)。
如果在曲子裡面組織不同節拍,就會產生不穩定的效果,叫做「混和拍子」。最簡單的例子,是這首歌主歌將要進入副歌時,用了一個「三拍+二拍」的混和拍,本來一直在「碰恰恰、碰恰恰」的主歌,突然「碰恰恰-碰恰-碰恰恰-碰恰」,節奏就有了不穩定感。還有一個好笑的例子是「模范棒棒堂」,小男生們齊喊「模范-棒棒堂-模范-棒棒堂」,你可以把它當作一個「二拍加三拍」的混和拍子。因為常常聽到國中生在鬼叫,所以想起來這是一個不錯的例子。
《日光》的副歌一開始就用了「強拍休止」的切分音,三拍子的強拍先打一個空拍,才在弱拍上唱出第一個音。是這樣的:
強-弱-弱 強-弱-弱
□-殘-留 的-夜-蹄
這種切分音很常見,例如蔡依林的《馬德里不思議》副歌中,「馬德」就是下在弱拍(你罵髒話了!),「里」才是下在四拍子的強拍,就造成比較活潑的節拍。就好像你一開口先喃喃自語幾個字,然後才正經說要說的事情,感覺是比較調皮好玩的人;如果一開口就大聲說自己要說的事情,感覺就是比較方正規矩的人了。起拍在弱拍造成的感覺,和起在強拍並不相同。
如果整句依照原有的三拍子進行,強弱拍會是以下這樣的:
強-弱-弱 強-弱-弱 強-弱-弱 強-弱-弱 強-弱-弱
□-殘-留 的-夜-蹄 在-稀-薄 中-消-失 盡────
可是這樣唱下去,就變成剛剛說的,缺乏變化、呆瓜版日光的多瑙河。顯然聽主唱青峰的聲音也知道他不是這樣唱,在這裡他變了拍子,第二、三節(的夜蹄、在稀薄)本來是兩個三拍,共六拍子,可是蘇打綠在這兒把六拍拆成三個兩拍(3*2=2*3,的夜、蹄在、稀薄,小學教過公倍數囉),就產生節拍感的重組變化。變拍是這樣的:
強-弱-弱 強-弱 強-弱 強-弱 強-弱-弱 強-弱-弱
□-殘-留 的-夜 蹄-在 稀-薄 中-消-失 盡────
頭三拍後,立刻轉為三個兩拍,然後再轉回三拍,算數上是這樣的: 3*1 + 2*3 + 3*2,和原本3*5 的 15 拍相等。副歌的每一句都是這樣變拍,而使情緒在轉圈中產生變速,就好像舞步突然下得快了,你還沒看清楚腳步時,又回到原速。要在不到三分鐘的曲子裡面,表現出三拍子的變速,又要自然不做作,實在不很容易,我覺得這個編法很高段。這段變拍聽貝斯的彈法是最清楚的,青峰一直照著貝斯的節拍在走。
當然要造成迷離的轉圈感,更重要是所有配器的編曲,副歌的鼓、鈴鼓、木吉他、貝斯都走不同節拍,我想蘇打綠應該花了很多時間編曲,聽起來很過癮。
對副歌節拍感比較加分的是鈴鼓和鼓。貝斯和木吉他跟著主唱變拍是一致的(事實上木吉他頻率跟青峰聲音太接近,我聽不清楚),可是鈴鼓和鼓是照著原本的三拍子走,也就是並未變拍;而且鼓的重音落在強拍、鈴鼓落在弱拍上,節拍的不穩定感再度加強。
鼓在第二段副歌進來(泉水的音樂在玫瑰……),第一段沒鼓。依照前面所述,未變拍的三拍子是這樣的:
強-弱-弱 強-弱-弱 強-弱-弱 強-弱-弱 強-弱-弱
□-泉-水 的-音-樂 在-玫-瑰 縫-中-打 擊────
(青峰的變拍唱法則是
強-弱-弱 強-弱 強-弱 強-弱 強-弱-弱 強-弱-弱
□-泉-水 的-音 樂-在 玫-瑰 縫-中-打 擊────)
鼓的打法是依照未變拍走:
強-弱-弱 強-弱-弱 強-弱-弱 強-弱-弱 強-弱-弱
□-泉-水 的-音-樂 在-玫-瑰 縫-中-打 擊────
咚-咚── 咚 咚 咚 咚 咚-咚─- 咚 咚 咚 咚 咚-咚──
前三拍中,鼓敲了第一、二拍,第三拍休息或延長,是「咚咚-」;後三拍是先敲一個強拍,剩下兩拍走一個三連音,每個音走2/3拍,就是「咚咚咚咚」。如果說青峰的變拍是「來亂的」,那麼這裡鼓的打法維持著原本的三拍子,也就是保持住原本轉圈的速度,使亂中有序。現在去找雨生哥哥還來得及,他還在後面等。
鈴鼓加進來後就更熱鬧了,鈴鼓也是遵照未變拍的三拍子走,可是重音打在本來應該為弱音的第二拍上:
強-弱-弱 強-弱-弱 強-弱-弱 強-弱-弱 強-弱-弱
□-泉-水 的-音-樂 在-玫-瑰 縫-中-打 擊────
咚-鈴-鈴 咚-鈴-鈴 咚-鈴-鈴 咚-鈴-鈴 咚-鈴
好像有一個人重複你的話,可是一直慢一拍,就像陳漢典在小 S 後面跟拍。鈴鼓的拍子在青峰啦啦啦副歌的時候,回到原本應走的強拍位置。而鋼琴是點綴音,不走基本拍,略過不論。全部加起來時,很像一堆人嘰哩呱啦講話非常熱鬧(蘇打綠平常講話時恐怕也是這付德行),但每個人又偷偷保持一定的秩序。
所以在聽這一段副歌時,至少同時聽見了三種不同的拍子。樂理課本提到過一種「交錯拍子」,可是每次提到都略過不論,說什麼很少用很複雜,其實根本是作者在發懶,我想這個應該就是了。而且三段副歌的配器都不一樣,耳朵真有福氣,聽得夠過癮啦。另外這首歌的鼓真的好聽到掉渣,主歌一定要好好聽鼓,聽完超想拿一百塊丟到鼓手的碗裡,如果他有放碗的話。
好,那現在可以聽一下《維克多的玫瑰》了。
Tizzy Bac的《維克多的玫瑰》雖然也有變拍,可是仔細分析的話,其實副歌的四拍子,是主歌抓四個三拍子的長度,等於是主歌的十二拍。因此變拍只造成速度由快轉慢的效果,並沒有帶來其他的情緒。
《維克多的玫瑰》情緒從甜蜜變得狂亂,主要還是靠更多樂器加進來,造成編曲上更豐富的聽覺效果。頂多只能說,副歌在走四拍子的時候,還是有部分樂句把每個音拆成三拍子編曲,這算是一層運用節拍效果的變化。《維克多的玫瑰》拍子是這樣的:
你對我 說最甜 的愛─ ─── 主歌(三拍子)
愛人- ─── -只是 愛總會 副歌
第一拍 第二拍 第三拍
第四拍 四拍子(由四個三拍子組成)
因此可以把《維克多的玫瑰》看成整首都是四拍,也可以看成整首都是三拍,端看你要用慢速計拍,還是用快速計拍,反正最後總拍數一定是3和4的公倍數。就節拍而言,《日光》的曲子是更難編的,樂器大家都能加得巧妙,所以我會給日光更高的分數(唔,變成珊妮老師了?)。對不起Tizzy Bac,躺著也中槍。但《維克多的玫瑰》絕對是超級佳作,夏日必備。
我在這裡等大家很久了。
看到蘇打綠上「百萬大歌星」,青峰真的好好笑,所以決定花一整天時間把這篇寫出來,唉,否則我很懶散的。蘇打綠一直都被質疑越來越商業化,但我覺得這類批評滿無聊,當然第一張同名專輯的真情流露很令人懷念,只是樂團擁有了更大的群眾規模,自然要給更多樂迷一個交代,就像郭台銘跟鬍鬚張面對的問題本來就不一樣。能交出《日光》這首歌,蘇打綠真的已經很有交代了。
我在蘇打綠的宣傳品上看到,《春‧日光》是「韋瓦第計畫」系列的第一張唱片,是寫青峰的老家台東,未來還有夏天的倫敦、秋天的北京、冬天的柏林,很令人期待,希望每一張都有像《日光》這麼精采的作品。
「韋瓦第計畫」讓我想到自己最喜歡的張雨生唱片《一天到晚游泳的魚》,裡頭有一首歌用了四種編曲,分別是秋天《青澀的記憶》、冬天《冰點》、春天《三月的天真》、夏天《仲夏夜之夢》,因為張雨生對蘇打綠有特別的意義,所以 hyperlink 一下完全具有正當性的。某校根本私底下偷開音樂系吧。
其實還想談談這張專輯的其他歌,只是篇幅已長,下次如果青峰再攻擊到我的笑穴,就再找時間寫一寫吧。
留言列表